從事農作者需要農具,從事畫事者需要畫筆,然則從事學術者焉可沒有工具?

        工具書是搜集材料,加以編排,使學者迅速查考治學資料及解答治學問題的書。

      “工具一詞可能略帶貶義,而學者重道輕器,恥談工具,故此工具書往往被改名換姓,稱為參考書。甚至圖書館放置工具書的部門也在門上大書參考閱覽室

        子曰:必也正名乎!為免概念混亂,影響腦細胞的清醒度,一般誤稱為 參考書 而實質為 工具書 的冊籍應予正名。而且,工具書也應 恢復名譽。言志載道的書固然崇高,登錄資料的書也不可恥,反而前者可能充斥愚味與偏見,而後者往往翔實而客觀。五穀豐登以後拋棄耒耜,研究有成以後遺忘工具書,其罪應與數典忘祖相同。所謂 參考,是 參合他事他說而考察之。〈《辭海 1979 年版》,頁 478〉故此,研讀《韓非子》,則《老子》、《商君書》,甚至《中國哲學史》都是參考書,而《韓非子索引》、《中國哲學家辭典》則是工具書,兩類書不應混淆。

      《中國哲學史》與《中國哲學家辭典》可能包含很相似的內容,都有助讀者認識中國思想發展。一部中國哲學家辭典可算是以人為本位的哲學史,但我們仍稱之為工具書,為甚麼?試以韓非子為例略作解釋。一部中國哲學家辭典的介紹可能是:

        戰國末期著名思想家,法家思想集大成者。主張法術勢結合,刻薄寡恩……

        而一部中國哲學史介紹韓非子的部分可能這樣開章明義:

在秦始皇統一中國前夕、法家著作的竹簡木片成為諸侯的功令時,出現了一位以鋼鐵為神經的思想家。他把法、術、勢三種金屬鎔鑄成極堅硬的合金,又把法家各種思想的支流匯成大河……

        由此可見,工具書的筆調與一般閱讀書大不相同。工具書不講文筆,其文字簡明概括而枯燥。沒有一個智慧成熟的學者會把工具書封面讀至封底。因為工具書供人查考,而非供人閱讀,所以它提供資料的方式是簡括的,以便查考者能在最短時間內獲得所需資料,滿意而退。文藝腔調、修辭技巧,工具書都不講究。劉勰論及 翠綸桂餌,反所以失魚。 此論正為工具書而設。

        簡明概括以外,工具書款目內的資料應以最濃縮的形態出之,盡去資料以外的枝葉。因此之故,工具書款目往往有固定格局。使熟習的使用者查考資料一索即得,成為近乎本能的反應。例如字典辭書常把本義、引申義、假借義等按一定次序編排,標以墨圍字體。更明顯的是好些學者教授的傳記辭典把傳主的資料分析編碼,如 1. 出生年月日、2. 出生地、3. 夫或妻姓名、4. 子女數目、5. 畢業學校、6. 學位年份……以至N逝世年月日。人們己經詬病現代社會中國人數碼化的冷酷性,現在更要忍受把個人資料分解得支離破碎,目無全牛。而“N逝世年月日”的預設更使人頓興 去日無多 或至少 吾生也有涯 的感慨。然而,不論你喜歡與否,這正是傳記辭典發揮其工具性的所在。

        工具書的一大特點就是如此。其他書籍,尤其是經典著作,需要從頭至尾細細閱讀 (至少作者主觀願望如此);而工具書,只有當遇到疑難問題需要解決時才去翻檢。使用工具書這種行為,我們稱之為 用書查書,而不叫做 讀書看書

        有例必有例外 (此例似乎沒有例外),所以書架上偶然出現可讀性甚高的工具書,譬如某些傳記辭典、少年百科全書等。這種情況涉及動機與效果問題,而且作家編者往往在作書編書時並不必要想到他們的產品要放在 參考閱覽室 或普通書庫,所以出現這種 邊緣性工具書。對於類此之作,不必勉強劃分。如果必須予以褒貶,我只能說它們很可能是 好書,但不一定是 好工具書

        前面提及工具書應使查考者在最短時間內獲得所需資料,這就構成工具書的另一特點。工具非 閒書,而是 忙書。我們查考工具書往往是在匆忙之中,例如文思泉湧的寫作、思想活躍的研究或與朋友面紅耳熱的爭辯時,常會碰到問題急求解答,這時的心理狀態刻不容緩的,必須得心應手而後快。所以優良的工具書都應以最便捷的方法編排資料

        甚麼是最便捷的編排方法?答案是因書而異。有以下幾種可能性:

字序式,如多數字典辭書、百科全書。因為是字典通常採用的方法,又稱字典式編排。

時序式,如年表、年譜。

表列式,如統計表、對照表。

分區式,如地圖。

系統式,如多數書目、手冊、年鑑。分類法就是一種很常用的系統式編排。

        雖然每種工具書的性質已先天地決定它的編排方法,但以杳考者的習慣而言 (尤其是非專家的查考者)到底以字序式最為便利。所以非字序式編排的工具書往往有字序式的輔助索引。例如地圖絕大多數分區編排,也絕大多數附有地名索引。分區式是唯一表達某地的位置形勢的編排方法,但即使是地理學家也不一定知道某地在某區某圖,況且某地可能出現在多幅地圖之上,地名索引對此種情況可以產生互見的作用。

        即使同一類工具書,編排方法也非一成不變。索引的編排相當固定,但書目就多采多姿了:治學指引書目宜系統式,著作書目宜字序式,個人書目宜時序式,地方文獻書目宜分區式,不一而足。

        除了上面提及的筆法問題外,工具書講究便捷的編排方法也構成不可閱讀性的理由。譬如文學家辭典,為了查考方便而按字序編排,且看以下的可能情況:

        李玉 ─ (明)

        李白 ─ (唐,701 762)

        李盆 ─ (唐,748 827)

        李邕 ─ (唐,678 747)

        李密 ─ (晉,224 287)

        且不說晉人在唐人之後,明人與唐人並肩,即使三位唐人次序也是前後顛倒。閱讀這樣的辭典,不會給讀者完整的印象,邏輯的條理,或文學發展的知識。假如把以上五則傳記排列成李密- 李邕 - 李白 - 李益 - 李玉 (或依時序加上任何數目的李姓文學家),那麼除了李氏宗親會表揚先賢外,恐怕任何人對此書都不感興趣。或曰,把採進辭典的所有文學家都按時序編排,不是可見發展輪廓嗎?我的答案是:編一部時序的文學家辭典,倒不如編一部文學史。

        工具書之為用不宜忽視,但也不宜誇大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讀書種子經常從事閱讀寫作 (但願如此),總會遭遇到疑問和難題。這些疑難可以分為兩類:

語言的,如一個字不懂讀音、一個詞不會解釋、一個成語不明確義等。

資料的,如一則故實不知出處、一位作者不知生卒、一個古地名不知當今何地、一個年號不知公元等。

        疑難的產生,可以出自讀者的無知,或作者的疏忽。只有 不求解盡信書 的讀者。才會免於疑難。腹中問號越多,讀書能力越高。但滿腹疑團若不消化,可以引起治學上的胃病,即使不致潰瘍,至少會食慾不振,減低對知識的胃納。消化這些問號,最宜以工具書為本草。當我們對所遇難題都有把握迎刃解決時,可算達到讀書如有神的境界

        只有善於運用工具書,才算善讀書,才可窺知識之門徑,坐學問之廊廡。不過,工具書到底非學問本身,只輔助治學而已。是學問途徑,不是目的。

        熟讀《莊子》以後,是否不需要《莊子引得》呢?其實不然,《莊子引得》對於莊學專家還有其用場。例如從引得中查考 無為 一詞可以貫串全書表達 無為 的完整概念,查考 孔子 一詞可以證實莊周自言 以重言為真 的確實性。(若單憑記憶,可能會掛一漏萬。)

        但單抱住一部《莊子引得》,卻不可能了解莊子哲學!工具書的功用應作如是觀。